从东头出村去滹沱河边,应该是走五华里左右,但我感觉还没出三华里就到了。我不认为到了,因为没看见河边数百米宽的林带,那曾经是“我们的小树林”。我指着再远一些地方的树影,问滹沱河是不是在那里,副市长告诉我那个不是的。他说:“这里就是滹沱河了,你还找什么滹沱河啊?!”在这三十多年里,滹沱河曾经改道,现在基本上已经完全干涸了。“我们的小树林”也砍掉了,踪迹全无。河流改了道,小树林全淹了,就算不砍,它们也活不了了吧。
  标题照片是当年的滹沱河。照片上那是娃娃,还穿着的确良衬衫呢,挺时髦儿的。那时是多大的水啊!那可真是“一条大河波浪宽……”
  可能就是因为有这条大河,所以我们这个地方居然能种水稻,不过只是一年一季。这里的妇女很金贵,就连夏天也不能趟凉水,所以我们女知青逞强下水田,在村里是很轰动的,妇女们抱着孩子出来围观。后来在地里干活儿还遇到过下大雨发水,小河沟涨了水妇女们不敢过,站在水边上哇哇叫,我们一个一个把她们背过河。我们干过很多坏事,也干过一些好事,我们的形象可能是两面的。
  在水田里干活儿蚂蝗很多,咬一次出了血,血味儿就会招来更多的蚂蝗,两条腿齐着水面的地方经常挂满一圈儿。刚开始还学着拿鞋底拍什么的,后来就皮了,满不在乎,挂就挂着去吧,一个愿咬,一个愿挨,和平共处。蚂蝗很少咬老乡,专门咬知青,老乡说都怨我们没事儿老拿肥皂洗来洗去,那味儿可能招蚂蝗。我大概血小板比较低吧,咬过之后总是流血不止,在水里看不太出来,收工一往回走,从地头儿到村里经常就走出一路血脚印,有点儿电影里老红军的意思。很奇怪那时候也没什么“感染”一说。
  另外还记得冬天结冰的时候,有一天早上在滹沱河冰面上发现一个冻死的流浪汉。那天我也跑去看了,不过没敢走近,远远地就躲在小树林的树后面,露出一只眼。那时河面非常宽,那个流浪汉看样子是从河东过来,他从冰上走,已经快走到岸边了,但终于还是没能走过来。现在没有滹沱河了,现在气候也变暖了,现在农村毕竟也不穷得那样了,不会再有冻死在冰面上的流浪汉。那还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“死人”,小孩子家家的对这种事总是记得特别清。
  这次我在河边上拍的照片一张都没能保留下来,换上迪迪那张卡相机又开始不行了。而且我发现一出这种毛病,相机电池很快就全部耗尽,可能是因为系统出错读不出盘所以就不断地反复读取吧……备用电池昨晚没能充电,这会儿想折腾一下都没的折腾,彻底歇菜。本来就没有滹沱河、没有小树林了,心里空落落的已经委屈得要命,又连一张照片都拍不成,简直想哭。幸亏老熊还揣了一个小数码在身上,多少帮我们拍了几张,这里的几张都是他拍的。
    他给风风拍的这张我觉得真是好极了,风风就是这个样子的!
  狼狼出现在滹沱河边上,让我总有一种做梦般的感觉。一时间忽然不明白它是谁,我是谁,这是什么地方,这是什么年代……时间和空间在感觉上全都错位了,很混乱。
  河对面远远的就是天涯山,这几张照片的角度不是对着那个方向,都没拍出来。我是下决心要上天涯山的,娃娃和风风听到了也都闹着要去,副市长说“那就去嘛!”但是后来没去成。已经四点多快五点了,娃娃她们晚上还要赶到太原,市长大人也不能老这么陪着我们,看样子我们不走他是不肯去干别的。只好回村去他家又坐了一会儿,就这么走了。


  本来还想去看看我们盖的房子,就算拆了也想再看看那个地方!但是来不及了。
  我们的房子只剩下了下面这张老照片了,还是娃娃。我自己本来也有一张老房子的照片,忘了是谁给我拍的,后来一再搬家,曾经丢了整本相册,那张照片也随着丢了,痛惜!那是从屋里往外照的,我正好挑着一担水从门外走过。那个时候我也很“肉”。呵呵。
  盖那个房子的时候,我们抵制了砌火炕,自己从北京拉了床板过来。床板是要“票”的,也不是随便就能买,买到以后用板车拉到广安门去办托运,是我蹬的平板儿车,从王府井大街一路蹬到广安门。人就是这么长大的吧。弄到原平以后再怎么拖回村我就不记得了,反正想起来是真够费劲的,我们心底里还是很顽强地想要跟农民“不一样”啊。
  我们盖的房子在村里的高坡上,村里人都管那边叫“梁上”。四婶举着马灯给我照夜路,就是在那边。这次完全没能去梁上看看,让我们无比遗憾。本来正是最好的季节,现在这个时候,站在梁上,或者坐在梁上的土坎上,眼前会是一片金黄色的田野。我曾经坐在那里久久地思考过自己的未来,现在已经没什么未来了,想到那里再坐一会儿居然都不行。

  副市长的家跟宣宣家大体差不多。在他家坐下聊了一会儿。
  副市长说,现在是比过去好一点了,但是脱贫容易,致富难,广大农村真要“小康”,他认为至少眼下还根本不可能。东南沿海地区有可能,山西不可能。
  娃娃说:“赶快先把路修起来啊,来村里走的那叫什么路?!没有路怎么能富?”
  副市长说:“哪有钱啊。真要是有钱的话,还有比修路更紧要的事。”
  娃娃说:“什么事?还有什么比修路更紧要的事?”
  副市长斩钉截铁地说:“办学!”
  我们全都哑巴了,听他接着说:“钱都交给国家啦,就咱们一个原平,一年五千万啊!”原平本来是个县,撤县设市是在1993年。今天才听副市长说,现在已经是“省直辖市”了,在省里计划单列。我问他忻州一年上缴多少,总觉得忻州离太原更近,比原平更发达一些。副市长说:“忻州是八百万嘛。”这可能还是因为原平的煤吧。
  副市长说着说着就开始发火了。他说:“山西有什么?不就是一个粮食,一个煤。价格都不让动,这个市场经济叫什么市场经济!”我说:“就是这一个粮食一个煤,最动不了了。那一动可不是闹着玩儿的。”他说:“价格动不了,那你给政策啊?!政策又不给!”我问他发展大西北是不是可以有些政策,他说:“发展大西北,山西又不算西北!山西这里的人都说:山西山西,不是东西——不是东也不是西……”
  他很痛地说:“山西可怜哪,煤都给你们北京送去了,就是吃这点资源哩,将来煤挖完了,资源都掏空了,让山西的子孙后代怎么活嘛!”
  一直都在聊山西。他说:“我们山西一共就出了两届好领导。”
  我问哪两届,他说:“第一届是阎锡山嘛。”
  我笑问“他怎么好了”,他说:“他为山西人民办事情嘛!”
  问他“那还有一届呢?”他列举了一届省长。
  我问:“那他为山西人民办了什么事情呢?”
  他说:“他修了XXXX嘛,还修了XX路、XX路……”
  路!他一说“路”,我就想起了路,想起了来时走过的一路,想起了那个“北二环”……

  说到后来不能再说了,该走了。
  风风她们要赶往太原,副市长问我们这一车怎么打算。本来我们想今晚住原平的,现在看副市长这架式,今晚这原平是不能住了,要不他又得陪一晚上。也来不及跟老熊商量,我张口就说,我们还要回忻州去一趟。那就是跟风风她们一起上大运高速往南了。副市长把我们一并送到高速公路入口,他就可以“客走主安”。
    他还想挽留,非常倔犟地挽留了半天。我说:“你留什么留啊,都打发走了不清静么?来日方长嘛。”他大笑起来,这才连说“那好吧那好吧。”大家留下联系电话,说好北京再见!

  走了。又经过那个大土堆,这回是真的走了……

  在高速公路飞驰的汽车上与风风、娃娃挥手告别,她们直奔太原,而我们熟门熟路地又回到冻村。熟门熟路地把车再次开进地下停车场,然后熟门熟路地又住回昨晚的房间。
  今天比昨天到得早,老熊说晚上还来得及再出去,可以去拍雁门关“烧碳的”,弄它一个“功德圆满”。我立即大大地激动起来!我怎么没想到!但是又想了想,这样来回跑路也跑得太远了。老熊说要不然早点儿睡,后半夜就启程返京,顺路去拍烧碳的。我又激动了一回,但又想到,那就要放弃天涯山。老熊说了明早还来得及去爬天涯山的,还没拍天涯山呢,我死不瞑目!算了还是早睡,明天一早上天涯山吧,放弃烧碳。
  今晚我拒绝再吃“山西特色”了,实在已经必须吃点儿通常的家常饭。反正在这里吃什么都一样,不管我们怎么吃,始终没有一顿饭能吃出50元钱。

  餐厅的小老板昨晚已经见过,今天成了老熟人儿。我们向他打听定襄公交车罢工的事,问那到底是为什么。他说:“嗨!小地方的人就是这样,其实也没啥事……”他没有说得很明白,但我好象听明白了,是定襄公交系统企图“打破铁饭碗”,遭到职工抵制。

  今晚不象昨晚那么冷。我们没去街上遛狼狼——发现宾馆还有个小小的“后花园”,就在那里走了走。其实没花,遍地枯叶。原以为小院里就不会有那种大敞着的井口了,可以安全一点,谁知也一样,各个角落里都是冒着热气的陷阱。狼狼好象也知道危险,早早就拉了巴巴,我们赶快回到楼里去。
  在我的房间里发现了笔记本电源(其实昨天就有,没看见),今晚笔记本就放我那儿了,但是除了倒照片,什么都没干,又琢磨相机来着。我已经断定就是迪迪那张卡的问题。今晚充足了两个电池,决定明天只用我自己那张卡,决不再让相机捣乱,我一定要好好拍拍天涯山。
  冲完温泉就早早睡了,明天要早起。
  入睡之前眼前晃来晃去,一直都是我们几近干涸的滹沱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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