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路过原平是由北往南,今天由忻口返回再去原平是由南向北。路程极近,片刻即到。在这“片刻”里飞快地转换了心情。这简直不是“转换”,简直就是“切换”,大概相当于电脑技术中的“中断调用”。
  在进城的岔道口停了一下,向警察叔叔打听市中心的方向,因为我记得是从东关出城,我想,找到市中心一直往东去应该就对了。
  另外一车差不多也同时到达,风风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地告诉我,她们停在一家名叫“牧马人”的饭店门前,现在不知该往哪儿走了。她说:“原平变得好大啊!我们都不认识啦!”我说:“你们就打听东关吧,咱们到东关汇齐?”她斩钉截铁地说:“不行!不知道什么东关!现在哪儿都不知道了!我们不敢动了!”
    只好让她们原地等着,我们去找她们。但她们又完全说不出自己的方位!什么“牧马人”,打听都打听不着,她们选的这个“标志性目标”实在太小了。于是从城南转到城西,又从城西一直找到城北,耽搁了很多时间,不过趁这段时间好好看了看我们原平。
  跟一路的印象相比,原平可是象样儿多了!不过只拍了市中心一带的繁华,没有拍真实的全貌。繁华的范围仍不是很大,也就是一两个街口。再往周边地区去就又不行了。
  其实早在我们插队的那个时候,原平就是晋北地区相对比较富的地方之一,还有大片大片的山区远在我们水准之下。那时候没有“产值”之类的概念,都是以“工分值”作比较的,记得我们好象是十个工8分钱。不知我记得准不准确,也不知这8分钱比较起来是多是少,反正一年到头要挣出自己的口粮还是很困难的。我在的那两年,知青似乎还有一点生活补助,我从来不知道是多少,只是不记得太怎么饿着我,就不知道比我晚走的弟兄们后来怎么样了。现在同学聚会的时候,他们总是提起我当初“带头儿偷窝头”的事,我早忘了。我猜那一定是出于淘气,寻求“挑战性”,还未必真是饿的。而且我一定是偷知青集体食堂的窝头,我决不会去偷老乡家的窝头,这是肯定的!怎么能偷老乡家的窝头,就算偷老乡家的鸡也不能偷老乡家的窝头啊,那是粮食……

  大家终于聚在一起已是两点来钟。风风在那个“牧马人”门前等我们,非常小的一个门脸儿!见了面她就一个劲儿抱怨我们,说我们找得太慢了,那么笨!她们自己一步都不敢走,我们转遍全城找她们,还说我们笨!她从来都是这么不讲理!

  其实这次一大帮人嚷嚷了半天,最后只有我们三人同行,好象是某种天意。当年一起住在大妈家里,就是我们三个,后来知青自己盖了房子,仍是我们三人住一屋。隔壁还有三个男生,我们六个人一直比较“搞小圈子”。男生那时候才真是称得上挨饿,知青食堂按人头儿平均分配,他们吃不饱。我怀疑那时候就算真干过偷窝头的事儿,也一定是给他们偷的。
 
  可惜这次他们三个没能来。三人之中有一个想当年的数理化尖子,现在是某有线电视台的技术大拿,挣钱不多,管事儿不少,又刚刚换了新领导,天天抓着他们开会,出不来。还有一个现在当了某民办大学副校长,据说每天早上七点钟就进办公室,一直忙到半夜才回家……他们俩说等我们回到北京,给我们接风洗尘,兼谢罪。还有最后那一个家伙,这么多年谁都没见过他了,他现在的官职可能是我们全校同学中最高的,而且是管钱,管大钱。我从心底里比较原谅他的失踪,如果我当了他那样的官,我可能也断绝一切社会交往,否则会夹在很多“人情”与“廉洁”之间很难做。
  同来的这两个MM中,娃娃曾是我少年时期最亲密的朋友。娃娃是她的真名字。小学三年级我们同时转校过来就同班,后来一直同班。我在班里大体上算好孩子,而她是全班最闹的,男生都没她闹。上课时老师到黑板上写几个字,转回头来就看不见她了——这人不知为什么跑到墙角里,紧贴着墙缩着脖子就坐在水泥地上!可能是抗议上课无聊吧。老师冲她咆哮,她翻着白眼儿巴嗒巴嗒瞪着老师,那样子真的很气人。但人家现在也是法学研究学者了,成天忙着出国访问写论文什么的。把中国法律交给这样的人去研究,我始终感觉非常搞笑。
  风风的经历中有很多坎坷,但她始终快乐如风。她是我们当中最后离开山西的,不过后来一段时间不是在原平,招工以后一直在太原,很晚才回北京。最近这些年她调到文化部门,一直搞“外联”,接团,组团,带团……这真是很适合她,要不然就浪费了她浑身上下的外联天才。不过她现在已经退休了——还是那么疯疯颠颠长不大的样子,居然也号称退休了!还美得不得了……

  今天娃娃一看见我们首先目瞪口呆大叫起来:“你们俩干嘛去啦?怎么弄的好象刚刚挖煤去了一样?!”我跑到洗手间照了照镜子,自己也乐了。昨天基本上还是缩在车里,今天一上午干脆直接就在公路边上跑来跑去,今天真是比昨天的样子还吓人。真是对不起原平,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就跑回来了。
  我们老插教出来的那位副市长已经到了,还有一位审计局的头头,也是我们村的。副市长有惊人的记忆,他不需任何介绍就能认出我们每一个人。十一之前那次聚会,正逢他去北京,一下飞机接到手机通知,从机场直奔聚会地点,见到了那次在座所有的人。据说那次他就展露过他的记忆天才了,张三李四,一清二楚,毫不含乎。现在他差不多成了“老插还乡团接待站”站长,他告诉我们,上周还回来两个,是两口子。看来也是一对儿等不及了下定决心“爱谁谁”的。
  我们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吃午饭,油糕刀削面。我算着时间实在着急赶快进村儿,但他们都说来得及不用那么赶,所以还是坐下吃了一碗面才走。说起来时这一路,我告诉他们:“太行山区可是真~~穷啊!”娃娃和风风瞪眼儿听着,说她们全线走高速,什么都没看见。
  饭后跟着副市长的车出城去村里,并没有走东关,而是先从市里往南走,走了好一阵子,然后从东南角那边岔出去的。原来是这样走的么?晕!那几个男生要是来了不知他们会不会熟一点,有一次他们在城关一带偷老乡家的鸡,让人家追打十里地一路逃命回来,他们应该印象深刻。
  刚一出城就看到这个桥洞,我说:“我在的时候还没有这个”,老熊说:“你那会儿当然没有了,这就是大运高速啊!大运高速才建了几年哪!”原来大运高速是这么近地擦着我们村边过去的!
越走越陌生。我是不记得了,真的不记得了。原来通往村里的肯定是一条从西北到东南弯弯曲曲斜过去的路,那条路肯定不是象现在这样正南正北正东正西拐着直角走的。那时的路边根本也没有树,田野一片辽阔,从县城出去走不了多远就能远远望见我们的村子。现在看不见了,路边忽然出现了这么多的树,那些树栽得那么密,而且已经长得那么粗,前面的车稍微走快一点,多拐两个弯我们就会找不到他们,更别说遥望什么村子了。我简直不相信这些树都是我们走后栽种的,它们也太大了!但老熊说完成有可能,他说这都是杨树,杨树本来就是长得很快的。
  那这些直棱直角的路也是后来重新铺的?看着坑坑洼洼的路面又不象。路面真的很差,过去牛车铁轱轳压出来的车沟是没有了,但是大坑连着二坑,仍然非常难走。进村到现在仍没有一条象样的路,这是我没想到的,很意外。走到前面,副市长的车忽然停住,又拐回来带着我们走了另外的道口,我们茫然跟着,很奇怪他们直到现在还是住在村里的,怎么也会走错?下车问了才知道,他们是考虑到帕萨特底盘低,怕老徐大哥那车过不去,所以才决定绕道儿。看来最难走的路段我们还是绕过去了没有走到。

  因为怕迷路,必须紧跟着前面的车,一路上不敢停下来拍照片。但是走到下面这个地方我还是请求老熊无论如何放慢车速,我必须拍下这个土堆子。
  爱伦堡在《人·岁月·生活》中有一段形象的比喻(全书内容我全部都忘了,唯有这个比喻记了一辈子),大意是说,人的回忆就象夜间行车的车灯,总会无意间偶尔照亮这一棵树,或者那一棵树……我的车灯不知为什么单单就特别照亮了这个土堆子。“知青专列”拉着我们第一次来原平的时候,村里派了牛车去车站接我们,牛车就载着我们第一次踏上这块土地。那是1968年底,寒冬腊月,冰天雪地,田野中空旷苍凉,什么都没有,大老远就看见了这个土堆子。那时它很高大,比现在高大得多,我从那时起就记住它了,它好象是我们田野里的一个“标志性建筑”。不过那时的路肯定是从土堆右边延伸过去的,决不是象现在这样走左边。
  后来每次回北京,走的时候,回来的时候,不一样的心情,每一次都是从它身边经过。印象特别深的是那次,男生们都到“外地”打民工去了,修“京原铁路”,住在我已经记不起来的什么县的大山里。那天夜里我独自一人走夜路坐夜车爬夜山去找他们,忘了是因为什么事,好象是去报个什么信儿。反正返回村子的时候是黎明,浑身疲惫走上这片田野,又看见了这个大土堆。当时东方的太阳将出未出,天边一片曙光映衬过来,大土堆竟然显得非常壮丽!那一刻不知怎么搞的忽然那么感动,以至于弄得一辈子都不能忘记。
  其实现在琢磨,这可能就是个坟包子,要不然寸土寸金的,不会让它保留到现在。但是我们那里的坟丘都不是长得这样啊,从来没见过这么高大的。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了。

  没有机会再拍别的。回来之前想了很久,要拍我们的地头儿,漫长的田垄,我们在地里干活儿时舀水喝的游着蝌蚪的小水沟……什么什么都来不及拍了。
  到村里停了车,我看见娃娃和风风从车上一下来就带着一脸茫然。我还以为就我在村里呆的时间短印象不深了,谁知她们也是一样的找不着东南西北,她们都说刚才走的路非常莫明其妙。要是没人带路,我们还真找不回来了!

  还乡团好象是进了别人的村子,一个个东张西望,鬼鬼祟祟的,努力想把这里的沟沟坎坎一房一树跟三十多年前的回忆核对起来。我们提出想去看看“大队部儿”,副市长告诉我们大队部早就拆了。赶快问了问我们知青自己盖的房子,才知道那房子也早就拆了!每说一处,娃娃和风风就悲痛欲绝地“啊~~~~”一声。特别是听说拆了我们自己盖的房子,真是很心痛啊,为什么要拆,我们盖得不好么?
    一直走到这里,她们俩才象重新找回记忆的人一样恍然大悟认出了村子,但我还是有点儿茫然,我却真的记起这口井了,眼前这堆脏土填掉的就是我们曾经一早一晚挑过无数担水的水井。当时那井没有井沿,井边铺着石板,湿了水总是很滑。井上架着轳辘,井底很深,我觉得到水面就有七、八米深,轳辘要摇很多很多圈才能提上一桶水。曾有好几次不小心把水桶掉到井里,桶在水面上漂着晃着,要用井绳井钩勾它上来,那可是很有技术的!现在村里都用上自来水,这井就平掉了。
 

  变化无疑是很大的。村里的房子无疑是比过去漂亮多了,这是比较中档的一户(本来我是想拍里面的新房子,慌里慌张没拍好),过去的院门一般都没有这么正规,院墙也没有这样用砖砌的,都是干打垒的土墙。住在大妈家的时候,男生晚上来找我们玩儿,大妈睡得早总是早早锁了大门,他们有时需要翻墙跳进来,当时就是翻的那种土墙。呵呵,三更半夜咕咚咕咚的,曾经把大妈吓得半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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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这是在老乡家拍到的风箱。多么亲切的风箱!知青食堂轮流做饭那会儿,每次只留一个人,自己一手拉风箱,一手往灶膛里添秫秸杆儿,赶上窝头该出锅了,上面要忙,下面还不能灭火,腾出手来赶快还得拉它几下……今天我又去拉它来着,但是马上就被制止了。现在烧火做饭已经是用电,风箱右上角就是电源开关,我再拉该把人家电线给扯出来了。这时才注意到,真是的还拉什么风箱啊,连灶膛都已经封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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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村里娃娃和风风曾经都是六队的,我是七队的。今天下了车,先跟着她们去六队看了几家老乡。她们俩背了好多烟酒糖果,一家一家挨门送。我这人就是打死我也想不到这么细,我什么都没带。反正跟着她们一块儿混混,就假装也有我一份儿吧。
 

  在这个大娘家里有一桌老乡在打牌,说是知青回来了,岁数大的都知道。其中有位中年妇女,很泼辣地劈头盖脸叫出我的名字,然后命令我猜猜她是谁。我张口结舌,他们都告诉我是“双娥”了,我依然木呆,实在是对不上号儿了。双娥很不满意,她一点儿都不掩饰她的不满,很大声地说:哼!
 

  我不记得双娥,但我记得青莲,她是我们队的,那时我们一起玩儿得很好。我还在的那会儿她就出嫁了,她比我们还小呢,那时顶多也就十五岁,搞不好还不到。她不想出嫁,跟我们哭了好几次,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她,教唆她抗婚?抗了以后又能怎么样呢?后来她还是嫁了,我不记得她嫁去了哪里。
  我还记得四婶。四婶是我们队的妇女队长,干瘦利落的一个中年妇女,高门大嗓,走起路来噌噌的,长得就象妇女队长。四婶对我可好了,有一次她们家杀羊,她请我去家里一起吃羊肉,吃完出来天很黑了,她站在高坡上举着一盏马灯给我照亮儿。夜空下那个瘦瘦的人影我一直都记着。其实老乡家做羊肉就是用清水煮,除了放点儿盐,其它什么作料都不放,要是现在我一定不能吃,可当时吃得是真香啊。回到家风风和娃娃都躲着我,她们说我浑身上下膻了三天!
  我还记得我们队那些小伙子,双虎、锁虎兄弟,等等。我觉得他们很棒!他们中间有非常非常聪明的人,如果给他们机会上学,他们中间一定会出高材生。其实那时候的一些老年人,我也觉得他们非常聪明,没念过什么书,闷声不响地,却经常流露出深藏的智慧。城里人一概看不起农民,其实人与人之间,只不过机会太不均等罢了。

  我们都急着赶快去大妈家看看,那是我们心之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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